阿列克谢耶维奇:我想给每个人说出真相的权利丨谷雨推荐
▲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北大
8月26日下午3点,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北大就《二手时间》的写作发表演讲,并与现场的中国学者进行了对话交流。《二手时间》讲述了苏联解体后1991年到2012年,二十年间的痛苦社会转型中普通人的生活。以下为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演讲整理以及其与现场者的对话整理。
我们呼唤自由,却不知道什么是自由
作者:阿列克谢耶维奇 来源:腾讯文化
我当然喜欢更多地去倾听,以前在农村生活的时候我就喜欢这样倾听。但是在最近这段时间,我不得不更多地去说,所以我已经感到很疲倦了。
每到一个国家,实际上我都更想听听当地的人怎么说、他们对现实怎么理解。在这里,我看到了很多年轻的面孔——俄罗斯作家一般把这些年轻的面孔称作“新鲜的时代”。你们经历了很多的时代,发生了很多的事情,我能够跟大家谈的,是我近40年来都做了些什么。
我做了我自己。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“职业”。
当然,我们通过个体、通过书本、教科书来学习是很好的,但是我更加喜欢用自己的亲身体验、经历去学习。我所有读过、看到过和思考过的东西都会形成一个思想。近30年,我都在从事一种文学体裁的写作。它诞生于现在这种飞速变化的时代中。所有(艺术)体裁都在变化,比如文学、音乐、绘画,等等。
大家一般都把文学理解为一种“虚构”的体裁。我做过多年的记者,去过很多地方,我认为每个人在写作时都会有一些虚构。我觉得也许非虚构可以形成一种新的体裁、新的形式,于是我就开始这种体裁的写作,第一本书就是《战争中没有女性》。
▲阿列克谢耶维奇著作《我是女兵,也是女人》,旧版本书名为《战争中没有女性》。
在这本书中,我讲述了战争中的女人。她们来自炮兵、步兵、坦克手等各种兵种。她们的职业是军人。她们不光会照顾伤员,还会杀人。这样的写作经历让我坚信,在这种体裁上,我可以继续写下去。在人的记忆中,或者说在大街上,能产生很多的小说。也就是说,从我们的谈话中就能创作出小说来。我们很容易放过我们所交谈过的东西。
但是这本书很久都不能得到出版,我受到很多控告与谴责,认为我这本书当中有一些和平主义、自然主义的东西,所以它直到戈尔巴乔夫时期才真正出版。这本书的发行量达到百万册,所以我越来越清楚,我找到了自己的路。
我写了五本书,《二手时间》就是这个系列里的最后一本。我把这个系列就叫“红色系列”,因为它讲述的是红色帝国的生活。切尔诺贝利、二战、阿富汗战争……我为什么选择这些题材呢?当我们消失、当这个帝国消失的时候,非常重要的是,必须留下证据:我们曾经是怎样的人,我们在怎样生活,我们是怎样杀人、被杀的,我们是怎样死去的。我这样想,甚至把这些话写在日记本上。
▲阿列克谢耶维奇最新著作《二手时间》
这本《二手时间》就讲述了整个布尔什维克主义苏联的历史。因为战争时代是帝国最伟大的时代,它跟德国法西斯作战。而到了阿富汗战争的时代,帝国已经开始走向衰退。到了1990年代,我们是浪漫主义者——我们以为终于摆脱了共产主义,我们已经走上了别的道路。但共产主义虽然远去,我们的生活却更加糟糕了。
艺术家伊利亚•卡巴科夫说得好:当我们在共产主义时代,我们和这样一个曾经美好的怪物做斗争,而当我们战胜了这个怪物时,我们又要和老鼠做斗争了。
现在我们自由了,也迎来了一个非常严酷的时代。我还记得当时莫斯科艰难的情况:工厂关停,货品短缺,简直就像战争年代一样。一个伟大的帝国就这样结束了。我们呼唤自由,却不知道什么是自由。我们现在惊慌失措,没有思想,没有社会。
我为什么要做这样宏大的工作——写作五本书?因为共产主义是一种终究要回来的思想,它从来也没有死去。可能这条从社会主义到资本主义的路并不完全是准确的道路。我的书中描写了石油等国家财富被私人无偿占有,而且除此之外,我们对资本主义根本没有做好准备,我们觉得资本主义不好。人们处于惊慌失措的状态,不知道他们生活在哪里,他们在建设什么。民主派对这个时代也无能为力。
这时,我们就像当年在国内战争中所处的情形一样,分成两派,一派守旧,一派想建立新的。我的写作原则就是给每个人说出真相的权利,展现出整个俄罗斯这口大锅中都煮了些什么。我觉得“知道”很重要。同时,当要选择道路的时候,俄罗斯会经常回忆起中国所走过的道路,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这条路。
我就是想写出俄罗斯百年来生活的百科全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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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活动现场
为什么我的书要写那么久?
问:你是如何打开采访者的内心,让采访者说出他们的心里话的?
阿列克谢耶维奇:我们接触的所有历史都是备受折磨的历史。我可以非常自豪地说,我虽然生活在城里,但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都在农村度过。我每天晚上都可以听村妇收工回小柴房后讲白天发生的故事,这给我留下了很深印象。我还接触了乡村女教师——我的父亲是一个乡村学校的校长。我在村里的路上碰到农民,跟他们交谈,听到的一切都非常有趣。我的童年记忆告诉我,我所接触的这一切都是真实的。
从大学新闻系毕业之后,我去了杂志社工作,经常去旅行。我非常喜欢与人交谈。他们所谈到的情况完全没有任何修饰,是纯粹的真实。读过阿达莫维奇关于白俄罗斯的纪实作品之后,我就知道,这就是我未来的文学之路。
当把我所写的东西称作文学时,我该彻底忘掉这是一次采访。去采访一位女兵,我就感觉到实际上我们是女战友在谈话。跟她们谈话的时间选择也很重要:是清晨,还是在其他时间,比如晚上。还有谈话的人数:是完全一对一,还是身旁有别人。这个也很重要。
另外,谈话时一对一的信息传递不一定就够。有些东西可能我们当时不是很理解,比如“什么是战争”这样比较空泛或宏大的主题。而我对好多细节非常感兴趣,包括一些技术问题,包括他们在战争中建立的功勋,包括人们互相残杀的手段和细节。所以我不能说我们是完全囿于“战争文学”这一个主题、一种形式。
从小我们就这样培养一个男孩:作为一个男孩,你就要上战场去战斗,这是你理所当然要做的事情。所以对他来说,战争是一件正常的事情,他已经不再去考虑这是不是杀戮。那么,什么是文学?人们会问女护士是不是恐惧,但那时她们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。
不管是敌方的,还是我方的,在她们身边有那么多倒下的战士,那么多年轻的生命都消失了,这个时候她们没有选择,没有恐惧,身边是美丽的东西,包括麦田,包括其他。这就是文学。我们应该在这个时候净化我们的心灵,使它远离那些杂念。我们的语言,我们所看到的、所讲到的,都应该得到净化。
为什么我的书要写那么久?我书中每一个受访者被采访的次数都超过三四次。我们要通过每一个受访者得到非常多的细节,为此,有时我们全天都在进行这种对话。另外,我们要在所有采访对象身上发现“永恒的人”——这些人都走过了历史,走过了时间,走过了战争,他们经历了所有的磨难,他们应该是“永恒的人”。
我们另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布罗茨基曾被问到什么是好的文学、一般的文学和差的文学。他的回答是:它们的区别,就在于是不是带有隐喻。对我来说,这个世界是由我们的现实社会和我们的宇宙构成的。有时我在寻找它们之间的关系。
我的创作不是搜集人类的苦难和不幸
问:纪实文学如何能够体现自己的文学性?
阿列克谢耶维奇:大家都知道,索尔仁尼琴的《古拉格群岛》被称为纪实文学。这不只是一部根据材料搜集整理的文学作品,这里面渗透了他的哲学、他整个对文学的独创性,还有种种他的思想、他的世界观。
我的创作不是在搜集人类的苦难和不幸,我的创作实际上是在获取人们的心灵和精神(上的东西)。我不是在搜集或者传递一种消息,实际上,我是在从人们那里得到对这种生活的认知和理解。
在我创作的纪实文学中,我会采用两种方式:首先,我会面对许多的倾诉者、讲述者。比如在描写战争题材的文学中,我首先面对的是飞行员,整个战争期间,他们都在天空中飞行。我还面对机枪手,他们一直在前线作战。
我为什么采访这么多的倾诉者?是因为我想提供给大家完整的、不同的一种结构或者画面。因为有的人是17岁,有的人是40岁。我描写的对象里还有游击队员,他们要去杀掉德国人。很多德国人跟他们是熟人,是认识的身边人。这可以说是非人性的,或者是含有人性的,有很多的故事情节。
我经常对我的受访者提同样的问题。这实际上是在通过不同人的回答,使它不断生根、精炼、提升,达到我的情节所需要的热度。
作品受俄罗斯文学传统影响更多
问:白俄罗斯的文学传统在你的文字中有哪些具体的体现?
阿列克谢耶维奇:我觉得自己更多受的是俄罗斯文学传统的影响。我是一个纪实文学作家,导师是阿达莫维奇。很难说这是纯粹俄罗斯文学的传统,因为我所写作的是整个的历史,是在这样一个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庞大的实验室中发生的一切,“是否是白俄罗斯文学传统”不是我的主题。我所做的,是艺术地分析这样一个有着庞大人口的巨大国家的共产主义实验,而这个国家主要使用的是俄语,主要是俄罗斯文化。
我的母亲是乌克兰人,父亲是白俄罗斯人。俄罗斯与乌克兰发生战争以后,我觉得俄罗斯和乌克兰走进了一个死胡同。一边是欧洲阵营,一边是俄罗斯阵营。对于今天这种状况,作为一个旁人,我很难无动于衷。
我们谈了很久民主和自由的问题,但实际上到今天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民主和自由。我们还没有做好这个准备。我们人民的脑海中一直在想象这个问题,但是今天它也没有出现。人们只不过是在想象如何能够更好地生活。现在我们的书架上还经常放着持不同政见者的作品,比如索尔仁尼琴和沙拉莫夫的,但已经无人问津了。人们更感兴趣的是消费和享受,包括如何去买最新的吸尘器、咖啡机、洗衣机……
文学给我们提供的所有经验都是革命的经验,我们现在缺乏的是一种建设的经验、民主的经验。关于民主和自由的问题,我们想了半天,现在还是摸不着头脑。我的《二手时间》写了很长时间,主要是因为我想把类似于社会大合唱的所有声音都容纳进去。在写作的过程中,我表达的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结。
战争不能解决所有问题
问:在你的书里,当年有很多人为自己的自由而斗争。他们的确得到了自由,也失去了很多。我的问题是,如果时间可以倒流,他们还会为自己的自由来斗争吗?
阿列克谢耶维奇: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,我们经常会听到人们在提这个问题。但我认为,今天的人们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来面对这个问题。大家的追求是不一样的。乌克兰和俄罗斯因克里米亚问题发生战争之后,我又看到了仇恨——假如夫妻对克里米亚问题有不同的立场,我想,他们之间就会产生仇恨。这让我看到,人们斗争所追求的目的是没有意义的。
我们这个社会是一个军事社会,我们处理所有的问题都是基于我们的战争经验和军事经验。我经常去莫斯科,我会问我的朋友读什么书,他们要么读1930年代关于革命前的书,要么读关于俄国的书。大家所关注的都是有关历史时段的问题。
关于用战争解决社会矛盾这件事,我觉得战争不能解决所有问题。这不是未来处理事情的方式。
我看到俄罗斯无所不在的这种绝望
问:你怎么看待俄罗斯在当今世界文化版图上的位置?
阿列克谢耶维奇:我认为俄罗斯现在非常虚弱、绝望,失去了未来。我觉得这个国家的未来和希望应该在天上,这是注定的。上世纪四十年代那场战争之后,又出现了斯大林时期的古拉格群岛。苏联的精英在斯大林时期都受到了重创。戈尔巴乔夫时期的改革得到了一小部分精英的支持。当然,我想,如果在那个时候,我也不会是旁观者。
在俄罗斯文学史上有一次巨大的争论,它发生在索尔仁尼琴和沙拉莫夫之间。索尔仁尼琴认为在集中营,一个人会从痛苦中重生。沙拉莫夫认为,集中营只会给人们带来灾难和死亡。所以这个问题的焦点就在于:俄罗斯人民是注定要通过集中营获得重生,还是被斯大林关在集中营中走向死亡。今天,在俄罗斯作家中,大多数精英都沉默了,只有个别还在发出声音,比如乌利茨卡娅、阿库宁等。在这种绝望之中,在对未来不确定的情况之下,问题确实就比较严重了。
对未来,关键是我们没有任何对它的新意和新的解释。在俄罗斯旅行时,我看到俄罗斯无所不在的这种绝望。我对此非常震惊。文学艺术应该是非常现实的事情,但是在今天我们可以看到,那又是什么样呢?
我最不喜欢的,就是经常会有人在那里提到第三次世界大战和法西斯这样的词语。你们知道,这些问题实际上没有任何的积极意义。
整理:陈默 校对:侯玮红